收录于合集#原生故事67个
作者雷平阳
雷平阳,云南昭通人,中国当代诗人,散文家。 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著有诗集《雷平阳诗选》《云南记》,散文集《我的云南血统》《乌蒙山记》等,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。
朗读丨王牛 摄影丨李钦 卢有会 108个《原生故事》之No.69
在我有记忆之前,欧家营都是寂静的,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。
记忆的来临,或说欧家营的景物、发生的事件开始进入我的身体,并无论怎么驱赶也赶不走的时候,是我四岁左右的一天。
那一天,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,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。
有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,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。
没有雷声,也没有闪电,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,流水被一片滩涂所阻挠,也接受着一蓬蓬水草的频频弯腰致敬,作为矮处的景象,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。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,总是比最小的漩涡还小,至于那些落向滩涂的雨滴,它们的小躯体,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,一滑,小脚一滑,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。它们也是通向天边的,它们组成的景象,就算连通了天庭,也不会轻易地解散。
那天,是我爷爷的出殡日。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,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,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。灵柩的前面,是我们家族头顶孝帕的白色队伍,我大爹、二大爹、我爹、我姑妈及他们的配偶,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,低着头,泪流满面,步履沉重,人人都在内心的苦痛的簇拥下,与脚下的泥泞搏斗。穿着的草鞋,手拄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,往泥泞中插去,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,反之,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堤提起来。
我的大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,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,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。他小心翼翼,如果脚下打滑,便先收腹,肩前倾,头低垂,死死地护住。
男人泪少,女人悲声最多,谁都想灵柩里的人,惊飞爬棺鸡,掀开棺材盖,像睡了一觉似的,翻身爬起来,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,可一切都为时已晚,灵柩里的人,生命已走到了尽头。
在灵柩的后面,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的人,男的,女的,老的,少的;有的流泪,有的没流泪;有的是亲戚,有的不是;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,有的不是。送葬的人群,心中永远没有是非标准,人已死,只剩下恩,没有怨,更没有诅咒。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,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……记住这一切,我后来分析,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,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。
整个送葬的过程,因为岁数太小,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,开始时,舅母的泪水混合着雨滴,打在我脸上,再看着大妈、二大妈、姑妈和我的母亲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,不知是被阵势吓着,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,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,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,张得很大的嘴巴里,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,呛得直打喷嚏。
后来,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,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。以至许多年后,我的舅母每每提及此事,都会笑着说:“小孩子不懂事,爷爷去了,他还笑个不断,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。”
2005年8月雷平阳在彝良采风时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
雷平阳2005年在小草坝景区写的字
(选自《乌蒙行纪》,北京燕山出版社2021年出版)